先處理可以解決的吧

          雖然對癌症末期的病狀心中有數,但來到病床前,見到他的病貌,心裏還是很不忍。

          病房裏充滿難聞的氣味,那不是大小便的味道,而是發自病體。房裏很嘈吵,他的太太在看電視,女兒在聽音樂,他瞪著空洞、深陷的眼珠,凝視著空氣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對他來說,呼一口氣或吸一口氣都那麼困難。肺癌,七年前第一次發病,幸好發現得及時,醫治得及時,做了手術,切了應切的部分,電療、化療後很快就康復,於是生活如常、工作如常、飲食如常。起初還有點戒心,覺得自己是個癌症病人,但每年的身體檢查報告,健康得讓他可以安心放縱。幾年過去了,直到兩個多月前,胃痛得無法開工,逼不得已關門幾天,那是倆夫妻辛勞經營的小餐廳,多年以來少有的休息。以為吃些藥歇一歇就無事,誰料醫生簡單的推斷和續後詳細的檢查,就確診肺癌復發,而且已擴散全身,連做任何治療都不必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住進醫院個多月,醫生已講得明白,最好的治療就是令他舒服一點。但怎麼可能呢?那種割肉的劇痛排山倒海般湧來,他每分每秒都在受刑;還有那艱難而似斷未斷的一口氣,有時讓他不知自己是生是死?

          家人覺得,幾乎眨一眨眼,他的皮肉都在被銷融,如今又黑又瘦,被折磨得太令人難受了!朋友於心不忍,問他要不要見見法師?醫師律師化驗師營養師治療師都見過了,還要見什麼師?

          他還是客氣地打過招呼,叫了聲:「師父。」他的太太冷淡地點點頭,繼續看電視,女兒索性轉過身,當作什麼也看不到。東南西北閒扯了一會兒,我問他覺得怎樣?他無助無奈地搖搖頭說:「還可以怎樣?」我走前到他的床邊,稍微彎下腰,問他有和家人好好談過嗎?他幽幽地反問:「有什麼好講?」

         我說,你已經很努力了。他的反應很大:「努力又有什麼用?!」對,有些事的結果是無法改變的,就如每個人在未病之前,都有方法可以令身體健康,但病重了就只有勇敢地面對。你躺在床上好像無路可走,事實上該走什麼路,你還是可以選擇的。他長嘆一聲:「唉,講就容易!」

          他的太太靜靜地起身,把電視機的音量收細了,還示意女兒走過來。他的女兒也把音樂關了,將身體靠近床邊,好像準備聆聽。這時,我看到他的太太滿眼溢淚,但極力抑制著內心的悲傷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我對他說,你也不想家人太難受吧?不如把握時間,把能放下的都放下。「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!」當然不容易,先處理可以解決的吧,其餘的就順其自然。

        他的面部一陣磞緊,看得出剛有過一陣大痛。常痛嗎?「慣了,實在抵受不了時,就請姑娘打止痛針。」一日要打多少針呢?「六支。」這時我才看到,在他的右腋下,從瘦骨堆中突起了一個大腫瘤,那個瘤隨著他的一呼一吸而一脹一縮,像一個汽球放在嘴裏,吹氣放氣時那樣;就是這個惡瘤,在他生命最虛弱時耀武揚威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病到這個程度,人往往就失去尊嚴。藥石無靈了,問他想不想學一些自己幫自己的方法?他說:「試試無妨。」我就提議他觀呼吸和覺知身體的感受,由頭到腳引導他做幾次。他的呼吸很急躁,聲音很粗大,練習了大半個鐘,他顯得很安寧,居然睡著了。我對她的太太說,他睡著,我先走了。這時卻聽到他輕聲地說:「我沒睡。」但眼睛依然不打開,繼續說:「我覺得很舒服、很舒服,平時太煩了,現在才知自己的內心可以這樣平靜。」那真好,我建議他每日多做幾次,他點頭。

          看得出他和太太的感情很好,女兒也很疼他。我想起那電視和音響的聲浪,可能是她們無法接受事實,或者是根本不懂得處理這突如其來的劇變,想陪他,但日夜相對,講什麼好呢?也許那是大家都在設法逃避的方法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過幾天碰巧要去台灣十天,為了讓他能更好地掌握練習覺知感受的技巧,我特意把方法錄了音,在去機場前,帶著光碟到醫院探望。房裏很寧靜,太太和女兒一個在替他修剪腳甲,一個在跟他聊天,見到我她們馬上站起來,太太叫了聲「師父」,女兒有禮貌地微笑點頭,他笑著吃力地抽動身體。我說,你看來很好啊,他回應說不錯不錯,然後招呼我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  知道我馬上要到機場,他顯得很感動,而且主動爭取時間傾談。說到應該放下的事,他很氣餒地講到兒子:夫妻倆一直專心地打理小餐廳,以為有食有住有錢剩,對子女供書教學,想要什麼有什麼,生活就會快樂家庭就會幸福。結果卻疏忽了,兒子學壞了也不知,到發現有問題時,兒子已長大,不再聽命於他們,越管越難教。接著是兒子一連串壞行為的消息,他氣極了,認定兒子不生性,總找機會挑出錯處,父子倆曾多次發生劇烈的衝突;再後來就是兒子一走了之,音訊全無。他警告過妻子不准去找,這次病發,妻子曾提過不如找他回來,但他說,即使回來,也不想見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我說問題不在見或不見,你心中只有氣嗎?撫心自問,難道你對他完全沒有期望嗎?還有,造成他今日的結果,你認為需要負一些責任嗎?他有點激動:「不是你的兒子,你不會知道他的過份。我早跟他說過,如果要這樣做就必定會有那個結果,他偏不聽。」你是他的爸爸,過去只顧埋頭掙錢,錯過了陪他成長的機會,你有內疚嗎?你勸他,他不聽,這和我勸你,你不聽有什麼分別?如果你們再不坦誠相對,這次錯失之後,就再沒有機會補救了,到時大家都會抱憾,你願意一手製造這個惡果嗎?

          這番話我講得很輕柔,但話中的語氣卻很堅決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雖然他要求太太幫忙轉身,又幫忙掀被,但我知道他聽清楚每一個字。我再說一遍,先處理可以解決的吧,其他不受我們控制的,就順其自然,交給上天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到了台灣,我打過幾次電話給他,他開心極了,有次告訴我,他的呼吸暢順了很多,止痛針已減至每日三支。我真替他高興,問他有覺知呼吸嗎?他說未曾中斷過,每日做十六次,每次約四十五分鐘。我哈哈大笑說,那簡直是在修行了,我鼓勵他堅持,他請我放心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快回港了,約好了抵港後我會立即去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  誰料刮超強颱風,飛機停航,我把